天上,有那么一颗星
半个月前,我到吉林高勒公社了解民族教育情况,吃罢晚饭刚想看看书,门冬冬地响了。 “请……”还没等我的“进”字吐出口,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,已怒冲冲地闯了进来。 “听说你还是教育局的科长呐,这样的潮干土老师你管不管?”他一屁股坐在一把弹簧椅上,架起二郎腿,以挑畔的口吻说,“哼,你要是管不了,我们可要管啦!” 我呆呆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,脱口劝道:“别急,有话慢慢说。” “慢慢说?”他“噌”地站起身,直勾勾地盯着我,神气十足地说,“雷厉风行嘛!懂不懂?” 我强捺着性子问:“那么,你想反映啥?” “啥?哼!高明,那个走一处败一处的高明!” 高明?这不是我的小学老师吗?30年来,我一直在深深地思念着他,到处打听他。只听他在“反右”的时候,因为给学校党支部提了两条意见,结果被打成右派,遣送到一个牧区公社改造,想不到他竟在这偏远的吉林高勒总校工作着呢! “同学们,我的名字叫高明,实际上并不高明……”他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情景,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。 解放初期,我们这些山沟里长大的孩子,背着家织布书包,走进用关帝庙临时改做的教室,面对用土坯垒起的书桌、坐凳,感到一切都陌生、新奇。这时,高明老师夹着教案,穿着肥大的甩裆裤子,快步走上了讲台。 “同学们好!”他把教案小心地摆在土坯讲桌上,用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巡视了一番,开始讲课了,“我是庄稼老师,你们是庄稼学生。咱们一块儿翻身 了,又一块儿进了学校。我们不蒸馒头得争口气啊……” 几年后,我们全班同学都升入了高小,他一直担当我们的班主任。又过几年后,我们全班同学一个不拉地都升入了初中。这次,他虽然未能跟着“升级”,却成了全旗著名的模范教师。 多可笑,中学时我学了鲁迅的短篇小说《孔乙己》,曾暗暗地拿“穿着长袍,站着喝酒”的孔乙己比过他。真的,他有点像孔乙己,但细一琢磨,又觉得一丁点也不像。不久,我在地区小报上看到了他的先进事迹和他的照片。他的头发支楞着,两眼闪着深邃的光…… 做梦也没想到,在这里将要见到他,而且,竟有些戏剧性。于是,我认真打量着眼前的来访者,准备详细问问根由。 小伙子胖墩墩的身块,鼻子上架着水晶石墨镜,头上斜扣着蓝格灰底鸭舌帽,发黑的牙齿像葵花籽似的无规则地排列在牙床上。他的穿戴和作派,使我觉得不太舒服。但我还是耐心地问道:“你要反映高老师什么问题?” “他不让我报考师范!”他重新坐在椅子上,仰了仰脑袋说,“我都代课两年了,还压制我。一个分管汉语教学的小小副教导主任,顶个屁用!哼,死壳子!走着瞧吧……” 哎呀呀,这样一个满嘴污秽的人,凭什么当了代课教师?况且,上级明明规定教龄不满三年者不准报考师范学校,他不知道吗? 我觉得问题蹊跷,便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噢,你不认识?!”小伙子重新架起二郎腿,说,“嘿嘿,我爸你俩过晌还谈过话哪!” “唔,是公社孟书记家的?” “对呀!”他嘴里的吐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,看那手舞足蹈的样子,似乎他父亲是现任的国家元首。 “高明的工作咋样?”我接着问道。 “工作好不等于吃得开!”他向我挤挤眼睛,神秘地说,“关键的关键,是看有没有人。哼,不会来事,当初不同意我代课,现在又来给我砸黑沙子。公社没少撸了他……” 听到这里,我脑袋嗡嗡作响,真不相信这些话出自80年代一个青年之口,我实在无心同他继续打唠,赶紧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。一股沁人心脾的凉风和花草的芳香扑进来,令人浑身感到爽快。 这时,恰好广播里播送全旗各地广播站联播节目,一条出乎意外的消息传入耳里:“孟怀国帮助儿子走后门受纪律处分,老教师高明坚持真理受通报表扬……” “你听!”我转过身,惊喜地呼喊着。 小伙子听了片刻,脑袋耷拉下来,推开门悄没声地走了。 我一刻也等不得,马上就想去拜见我敬爱的高老师。走在路上,夜幕姗姗降临了。天上闪现出一颗璀灿的星星。这颗星虽然没有北斗那样引人注目,但它无愧于博大的苍穹,在淡蓝色的天空中第一个执着地放出光亮。 写于1983年6月1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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